小说第五次蝉

我和老宋认识有十几年了,他在单位总是深居简出。打从我和他认识以来,他好像就一直都是一个人,尽管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之前听别的同事说过,老宋好像到现在都没结婚。今天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老宋是主角,但这绝不是关于一个老单身汉的孤寡晚年。这个故事是老宋亲口告诉我的,算是他的亲身经历吧,虽然我到现在还觉得有那么些神话色彩在里边,但等我讲完,我笃定你们也会和我一样愿意相信老宋的这个故事。那是在一次下乡路上发生的事情,老宋带我去做扶贫调研。在最炎热的三伏天晚上,我们那车子半路抛锚,被迫停在离村子还有几十里的盘山公路边,我们联系上了救援调度车,可最近的车开过来都得八九个小时。车上闷得慌,睡又睡不着,于是我和老宋开始闲扯聊天。我向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所以关于他私人生活上的事儿,单位里我也很少打听。得此机会,我也打算和我这个老大哥好好交流交流。刚开始我和老宋坐在车里,都是我讲他听。他喜欢听我讲读书时候的趣事儿,我也爱抑扬顿挫地讲,老宋说听我讲故事像吃西瓜,解渴又消暑。我认为老宋是世界上最善于聆听的聆听者,一度让我沉浸于回忆过往而忘了眼下身处困境。后来我讲累了,我开始找各种话题,企图让老宋也开开金口,但他至始至终的回答仅有寥寥数语,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担任着沉默的听众。到最后我实在没得说的了,他应付两句又扯回我的身上,我像做口供一样,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开始把自己从读初中开始的感情经历给老宋讲了个遍。我猜他没有什么感情经历可言,所以也不大能懂我这些青春岁月的激荡,可就在我梳理完毕收尾之际,老宋打断了我,突然开口了。“小陈,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声音?什么声音?我只听到蝉鸣,一大片一大片的蝉鸣,听得人燥热。”“对,就是蝉鸣,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但前提是你得相信我,我才肯给你讲。”“我肯定相信你啊,老宋!”“好,那我说我变成过蝉,你相信吗?”“老宋,信你是信你,但你也别逗我啊,咱都困这山野荒村了,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呢。”“你看,我就说吧,前提是你得相信我,我才给你讲。算了算了,我这故事讲出来还真没人信过……”“别别别,老宋,难得你有想讲的,我信你,你讲嘛。”“哎,你得是真的信我,我才愿意讲。”为了让老宋敞开他的心扉,我毫不犹豫地表明我的态度,脸上俨然写着信任二字。“我信,我陈至明无条件相信你接下来讲的一切。”“行,那我算算,故事得从三十几年前说起。我那个时候刚从高中出来,正赶上知青上山下乡,那是年,算是后五届的知青队伍了,我们一大堆同学坐上卡车,就从成都拉到了云南红河那边拓野开荒。那时候我们才十七八岁啊,看的又主要是俄国文学和一些欧美文学,总觉得天地再宽,都没有一张纸摊开那么宽,那个年代的知青可能都这样,都觉得自己是下一个保尔·柯察金。我无比信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是人的生活的教科书’,我喜欢反复品味我读过作品里的经典片段,尤其是从作品里挖掘那些苦难的光辉来照映我现实的人生。我也热衷于把人生经历都当成文学素材的搜集,不过说来也可笑,到现在也没写出个像样的东西。那个时候的日子,好像一本刚刚开始翻阅的长篇翻译小说,白天放牛插秧总是冗长琐碎,夜晚停下来的时候才稍有韵味。那里的知青早就组建起了成熟的读书会,晚上大家收工回来就围坐在谷堆边,互相读诗、借阅彼此手头的小说、谈那些不着边际的文学梦想。有的时候想看新书想得心急,就把一本刚借的小说从中间撕成两半,分成上下卷来读,拿到下卷只顾着读,也不管读不读得通。有书看就是当时最幸福的事,只要能浸淫在文学世界里来忘却现实处境的晦暗,这就能让大家确切地感知到,苦难中的活着也是有意义的。”老宋讲到这,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看我的反应。我没有打断他,我感觉到这个故事会很长,我熟练地从车座上的兜里掏出保温杯,把余下的开水都慢慢倒给了老宋,续上一整晚。我看着老宋呷了两口,又缓缓道来。“直到我在知青队伍里遇到了一个女孩儿,生活这本小说才迎来了一些美好的起伏和转折。她是从云南省城来的,比我早来几个月,这里的读书会最早都是她组织的,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给了我一种有别于其他女孩子的感觉。后来的读书会,我们新来的知青都加了进来,她有的时候出工回来晚,没赶上读书会,第二天我就专门把书和手抄本托人带给她。后来我去读书会,主要原因就是想看她来没来,和她见上一面再听她谈谈关于那些书的感悟,那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有一次是我分享茨维塔耶娃的诗,我挑选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和其他几首诗,我故意在几个停顿的时刻去看她的眼睛,她听得入神,我就放缓语调,边念边绕到她的面前。后来读书会结束了,她还跑来问我借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把我的手抄本给她看,她一拿到就夸我字写得好,我笑着说把这本子送给她,她高兴得很,回去的路上都一直捧着,边走边看。过了几天,她回赠我了几只施德楼的铅笔,每一支都削好了笔尖,用一根彩色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装在小木盒,盒子上还贴了一张她画的画,我舍不得用,就一直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后来几次在读书会后的见面,我们就这样礼尚往来地互赠礼物,有次我掏出了一罐拿好几本精装书换来的猪肉罐头,这在那个时境下可是稀有物,她一边不停问我从哪搞来的,一边翻转着罐头,看上面贴的包装纸。我小心地揭开罐头拉环,再把勺子递给了她,我看着她把勺子从右手传到左手,才舀起一口吃。我才注意到原来我和她都是左撇子。白天出工的时候,我经常趁着队长不在的空隙,偷偷溜去她那边,再故意找一些文学上的问题问她,我们经常这样聊着聊着,就开始天南地北的畅谈起人生来。这一来二去,我想彼此的心意对方应该早就知晓了。尤其是有一次,我借给她欧洲诗选的时候,我刻意把我的书签夹在了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这一页的‘我喜欢你’四个字上,过了几天她看完还回来的时候,书签仍然在这四个字上,只是还多了一片叶子。后来听她说,那个意思是‘我也喜欢你’。在那待了快两年,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知青何时可以返城回家,甚至传言说知青要一直留在乡下搞建设,搞得我看到那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脑袋就痛。我才去红河的时候也因为返城问题时常焦虑,可就在认识了她之后,我突然没有那种焦虑的感觉了,甚至充满了精力去应付一切将要到来的事。我们像在浮沉的海里,在随时可能的溺亡中抓住了彼此抛出的绳索。在红河下乡的那几年,我们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源源不断的力量,纯粹又明亮地照进这片逼仄的乡村土地,互相支撑着度过那一段乏味的日子。我之前说她不像别的女孩儿,是因为她总有一种灵动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她敏感又果断,可爱且率真。我们当时经常躲在谷堆后边约会,有一次她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草纸,边沿已经卷边泛黄了,但上面用铅笔描的画依旧鲜艳。她告诉我这是她自学的素描,纸上画的什么都有,有人像,有建筑,有摆件。我边看边问她有没有画过我,她认真翻起那一沓纸,选出一张半身像给我看,我接过来看了好久,那幅画我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除了笔触不太圆熟之外,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初学加自学的人画的。她一直问我画得怎么样,我说晓曼你简直是个艺术家,你这就是天赋呀,她说我拍她马屁,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她又不停展示她手上其它的画作,如数家珍地给我一幅一幅讲解,我全神贯注地欣赏和夸赞那些将要诞生的艺术品。最后我问她可以把这幅肖像画送给我吗,她说还不行,要等我生日再送给我。我才想起来我的生日好像快到了,回去看日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俩下一次的生日居然在同一天,20岁那天的生日重合了。”“老宋,你们俩之前的生日都不是同一天吗?”“之前我都是过的农历,她一直过的阳历,就是这么巧,恰好20岁那年我们俩生日就在同一天撞上了。我回去翻了翻挂历然后推算了一下,这个日期还是19年才重合一次,所以我当时就觉得我和她真是命中注定,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也惊叹着说人生的相逢际遇真是奇妙无比。我激动地盘算起下次生日重合的时间,转头就告诉她我们还会在39岁、58岁、77岁、96岁一起跨进同一个年纪,当然我可能活不到96岁,但大概就是这一生会重合的五个日子。我还说以后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无论我们在哪里,也无论和谁在一起,在生日重合的那一天,一定要保持联系,她点头答应着说好。”“老宋,听你这么一说,那你们现在应该还一直联系着啊?”“那是后面的事,我这才刚开始呢。”“那天晚上听着她说要生日时候送给我那幅画,我想我也得开始准备给她的生日礼物了。她问我最近有看什么诗集吗,我们本就地处闭塞的乡下,大家带来的书就那么一堆,轮番着借阅,早就看完了好几遍。我说我今天写了一首诗你要看吗,是写给你的,她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像是有银河涌过,她执意要求我念给她听。我就和她在谷堆下换了个姿势对坐着,然后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叠起来的纸,颇有仪式感地打开后,从标题开始念起:《路过人间》你路过人间一趟见了我的时候挥一挥手我在人群里回头才看得见你你路过人间一趟一定要来看看我我生长得寂寞枯萎却随四季起落如果你不来人间芬芳我又何必去参与我念完了,顿了一会,她也一直没说话,等我再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哭了。她哽咽着说你知道吗宋允,你是个诗人,然后她开始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真的是个诗人。我一阵阵窃喜于她对我的高度评价,但同时我也知道,她比我更能感知到文字的情绪和力量,其实她才是个诗人。我看着她哭却不禁笑了起来,我喜悦于找到了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可以完全依托的伴侣,那种被她认可的感觉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后劲无穷。我说那这首诗就当作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她一边抽噎一边说不干,还说让我给她写十首,一百首,一千首。我都一一答应,她才慢慢止住了眼泪。不过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一种隐隐的感伤,一方面是听说了别的乡有知青陆续返城的消息,我察觉到了我们终将分离的命运,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预见了往后一个人孑然一身的日子。至此,我和她在红河乡下的故事,算是要结束喽。”老宋又停了下来,一边喝水一边叹气,我怕他不讲了,急着给他倒满了水,才开口问他。“老宋,那你俩后来到底咋了啊?而且你这讲半天了,我也没听到你变成了蝉啊?”“那个时候人年轻,总觉得人与人情感的联结是无惧现实的,我觉得只要两个人互相坚定地向彼此靠近,那就不存在会阵亡的爱情。现在看来,是我当时太盲目太乐观了,不像她一直都理性地认识着我们的关系和这种关系的意义。所以当我一直沉湎于过去的时候,她可能已经走向远方了,这一点挺好的。那是她生日半个月后,或者说是我们生日的半个月后。我在屋里闻见了卡车的汽油味儿,我猛地从床上蹿起来,套上鞋子就往外跑。我看着她从里屋出来,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我还明知故问地说这是返城的空车吗,她点了点头,我说你要回省城了啊,她还是只点了点头。我说那你等等我,我回到屋里,把藏在枕头下面的那本牛皮笔记本扯出来,然后又忙跑着到院子里递给了她,我说这个笔记本里面都是我写的诗,还没写满一千首,一百首应该有了,我答应你的还没写满,但是先送给你。我又说你也不用细看,都是一些狗屁不通的口水诗,就是留个念想,希望你回去别忘了我。她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很仔细地看着我,然后一直对我点头。我帮她把东西陆陆续续放到卡车上,她说想和我再转一转,我就拖着个棉鞋和她在老地方——屋后面的谷堆边走了两圈。这几十年过去了,她那个时候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还记得。她说其实好几天前就知道了有一批知青可以返城的消息了,但同时我和她谈恋爱的事情也传到了队长的耳朵里,按照队长原话的意思,就是让我和她就留在红河乡下成家然后专心搞建设。但她知道,她和我都绝不会偏安一隅,还有更远的目标和未来需要我们各自去实现,所以前几天她就自己弄了些药吃,搞了一张病退证明给队长申请返城,等返城病愈后再随组织安排其他任务。其实我当时觉得吧,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算是一直在红河乡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甚至幼稚地认为只要是和她在一起,一切问题都是可以克服的。可她并不像我这么想,她会觉得人与人的陪伴就是一段经历,我们互相的陪伴结束了,仅此而已,现在到了该各自奔向明天的时刻了。她把家里的地址写在一张糖纸上给了我,她说宋允你一定要给我写信,不能每天写就每周写,不能每周写就每月写,反正你得给我写信。我攥着那张糖纸,好像那就是带我去她身边的下一辆卡车。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倒是先哭了起来,她好像没有我这么难过,还安慰着我,给我说和我相处的这几年很快乐,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让她这么快乐的人。我一边听她说,一边止不住地泪流。她后来还说,谈恋爱就像画画一样,彼此互相递一支笔给对方,让对方随便画自己,偶尔回过头来看才知道对方画得好不好,若是觉得不满意,下次一定要找一个更好的画家。我说那你一定是最有灵气的画家,让我永远保持着鲜活的精力和生存的勇气。她笑着抱了抱我,说你也是个很有创造力的画家。隔着好几件大棉袄,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好像已经感受到我沉重又急促的心跳。我们绕回院子空地前,在那辆卡车下说了再见,我目送着她和那些知青消失在村口黄泥路荡起的土尘中。”“那你后来给她写信了吗?”“肯定写了啊,不过是在返城回家后才写的。她走了之后我整个人的状态一直低迷,队长也来找我谈过很多次话,而我一门心思都在想她,不仅有些怨她自作主张,还有些怪她先离开了这里。就在她走了一年后,78年上头下了文件,不搞上山下乡运动了,我们这些知青都被分批安排着返城了。回家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写信,疯狂地写信,每天我能写好几封信,但我还是每天一封一封地寄出去,我怕一下寄太多把她吓到,或者让她看烦了。可是说来也是真的奇怪,那个地址我按照她写的糖纸上寄的,但就是没有一封信寄到,每次都被退回,后来退回多了,我就真的如她所说,每个月寄一封,到后来每年寄一封。但结果都一样,永远被退回。”“那老宋你没顺着那个地址去云南看看吗,或者有没有可能是你把地址写错了?”“地址肯定不会写错,她走之后我每天都要看那个糖纸不下数十遍,那一行地址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写信一直被退回的第三个月,我就去过云南,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顺着那个地址准备去找她。可我到了才发现,庆云街13号早就被拆了,那个地址啊现在是一条空阔的马路。我在那附近待了五天,就回了成都。”“那你后来岂不是一直没有和她联系上?”“对,我后来写了信就索性就不寄了,现在那些信都还堆在我书房的柜子里。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很多现实的因素都会干扰和切断人与人的联系,一旦失联就很难再收到对方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找过我,或者和我一样还在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只是这件事情一直搁在我心里,我原来以为时间会让我忘记,可是并没有,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忘记过她,甚至现在,我偶尔也还是会想起。我以前经常坐在书房里看我写给她的信,幻想她收到现在又会是什么样。不过现在,我想不动了。”我看老宋已经彻底陷入了回忆,周围林子上的蝉又此起彼伏猛烈地鸣叫,我才想起来问他。“那老宋,你变成过蝉又是怎么回事儿?”“哎,你看我一讲起往事就又臭又长,回忆捋起来就没完没了。”“没事儿,你慢慢讲,这一晚上长着呢。”“写了两年信都没消息,虽然我心里总是怀有一丝念想,但我也知道是时候给这个故事画个句号了。我分配到单位上班后,有人就给我张罗着相亲,我觉得是时候结婚成个家了,那些青春年少的爱情也该放下了。相亲相了好几个,有一些条件也不错,人也好相处,可和她们处着处着我就意识到问题出现了,我始终是在别人身上捕捉她的影子,我的感情就好像永远停滞在了下乡的那几年,这样来看,我又怎么可能迈入新的关系之中。我对那些接触过也深入过的人感到抱歉,所以后来我不仅断了和那些人的联系,从那之后也再没相过亲。”“那老宋你后来就真的一直没结婚吗?”“对啊,这也被好多人说过,说我这么大年纪还是个老光棍,说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还有的说我不是上面有问题就是下面有问题,说我不正常,说我是个怪人,说我是个老同志,我听多了……”“和你认识了十几年,老宋,我今晚才算是真正了解你,你之前又不爱说话,看着也孤僻,我也一直觉得你是个怪人来着。”“我接下来的故事说出来你可能会更觉得我是个怪人了。我在39岁生日的前几天看日历才想起来,和她第二个重合的生日就要到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时间过得确实很快,现在想起来好像昨天才二十岁,今天就要四十岁了。那十几年就像我撕掉的挂历一样,掉了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我眼看着自己快进到了中年,都快到不惑之年了,生活还是依旧日复一日的单调。就在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要知道,我是从来不做梦的,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梦,闭眼再睁眼就是天亮。每次有人给我讲他做了什么噩梦或是美梦,那是如何的骇人或是逼真,我都很难想象。直到这一个真实的梦来临。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蝉,在一片黑漆漆的土里蠕动爬行,我数着年头度日,等了十九年才破土而出,然后和其他蝉一窝蜂地四散开来挂在树干上,静静地等着羽化。当我们蜕完皮后,我看着那些蝉飞到那棵玉兰树的各个树梢和枝头,开始此起彼伏地吮吸树汁,发出欢快的共鸣。而我知道,我等待如此之久,绝不是为了饮尽树汁上那两滴醴泉,我摸索着飞向她家,然后我伏在窗户的玻璃上,终于看见了她。只是她一直背对着窗户,在书桌前翻什么东西,我看清楚了,她在翻我送给她的写满诗的牛皮笔记本,我用尽全身气力想说话,发现到头来在和树梢上那些蝉应和着,只是夏天一道普通的蝉鸣。直到我精疲力竭,她也没有掉转头来看一眼玻璃窗上的我,我趁着最后一点力气飞回了土里的洞穴,就这样结束了我短暂的一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依旧在黑漆漆的土洞里,我暗自庆幸自己活了过来,依旧是在地下等待了十九年。这次我下决心一定要让她看到我,听到我,甚至认出我。羽化之后,我向她家的方向飞去,伏在那一块老旧的玻璃上,我看见她背对着窗户在整理书房,她把好多东西一摞一摞地放进了柜子里,突然她慢了下来,手里握着我送给她的手抄诗集和褪色的牛皮笔记本,凝视许久之后,她把它们也都统统放进了柜子里锁了起来,然后靠着椅子,摊开一张洁白的纸画起画来。我振翅高呼,我用前肢敲击窗户,扑闪我的翅膀用力鸣叫,试图发出更独特的声响,吸引她回头看看我,可是这都没用。我从白昼待到夜晚,直到精力耗尽,我才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洞穴,等待下一世的来临。第三次,刚羽化完我就感到疲惫,我努力飞向她的窗边,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和她坐在一起。他们背对着窗户,他搂着她的肩,给她说着什么,她笑得很开心。我依旧用力嘶叫,可她始终没有朝这看过一眼,那一整天,我都默默地看着她,或者说看着他们,直到夜晚我才飞离。第四次,她和那个男人关系好像更亲密了,她好像也笑得更开心了,所以这次我没有鸣叫,也没有乱扑腾,只是看着她,那么近地看着她。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像一下子老了一样,飞得缓慢,鸣声也微弱,我只是依旧伏在她的窗沿。这一次我看得最清楚,她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新生的婴儿在床上安稳地沉睡,她就坐在床边,好像在给这个婴儿织帽子,那个陌生男人,站在阳台外边吸烟,时不时回头看她,他们偶尔目光交汇,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看到她这般幸福,我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这次我没有力气再飞回土洞里了,而是一直伏在她们窗沿上,慢慢地等待死亡,或者说等待梦醒。第二天我醒了,我才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做梦,着实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然而当我打开卧室的窗子时,我竟然发现,窗边赫然停着一只蝉的尸体,除此之外,我的裤兜里和上衣的褶皱处,也都有一些黑色的土砾。我开始反复回忆那晚上的梦,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难道说我真的变成了蝉?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但偏偏那一整年,每天晚上我都做着相同的梦,醒来身上总是沾着一些土灰,窗边也一定会出现一只死去的蝉。不仅是夏天,那一年的秋天,冬天都是如此。而那一年之后,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也再没做过梦了。所以我开始怀疑那些夜晚的梦,或许就是我自己变成了窗边的蝉?”“那老宋,其实你也不确定自己变没变成过蝉嘛?”“我确定,不然我不会告诉你我变成过蝉了。当时做了一个月相同的梦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围绕着她家周围飞,去看清楚她家到底在哪里,我还记得她家对面是一个古玩城,正对着门口街道的是一家报刊亭,楼下有一个花坛,种着几棵玉兰树,我就是在那棵树下蛰伏了十几年的。所以后来的梦里,我只是飞到她家的窗外看她,绝不发出任何聒噪的声响,一晚上能看她五次,哪怕每一次看她都要在土洞里潜埋上十几年,我都愿意长久地沉睡又短暂地死去,因为我知道这是见她的唯一办法。”“我感觉你这就是西西弗斯神话啊,一直循环重复着,那些沉重的负担,不能改变也没有选择。”“我就像在巴门尼德的永劫回归论下,日子只是无数次复现曾经经历和现在正在经历的,没有任何新的东西,思想和叹息,痛苦和快乐,不可名状的的渺小和偶尔闪烁的伟大,皆在无法言说的人生中排列组合变换次序后又重复上演。我只是微尘,以一只蝉的轮回随着生命的沙漏不停流转。或者早在别的永劫轮回里,在别的线性时空中,我和她还有其他的故事正在发生,这也算是我给自己留了一个好的念想。”老宋说完了还一直问我现在信了吗,我在许久的沉默后,怔怔地说着我信。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救援调度车也联系我们确定了具体的位置,还有一会车子就会开过来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那天晚上我和老宋还聊了很多,我愈发地觉得他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也让我真实地感知到了他那颗赤子之心。老宋讲完他的故事,就闭着眼睛趴在车窗边,像是睡着了,可手里还揉搓着杯盖。我也准备闭眼休息会的时候,老宋的车窗边飞来一只蝉,我拍了拍老宋的左手,给他指车窗上的那只蝉。老宋一下把脸凑了上去,那只蝉也不怕人似的,就和老宋隔着玻璃对视着。我打趣地说道。“说不定这是她来看你了,老宋。”老宋没理我,一本正经地对着那个蝉嘀咕起来。“我看见你了,你应该也看见我了,我过得很好……”看着老宋深情款款地对着那只蝉说话,我耳边突然回响起老宋念给她的那一首诗,“你路过人间一趟/见了我的时候/挥一挥手……”,此刻我更愿意相信老宋真的变成过蝉。这就是老宋的故事,我讲完了。至于后来,在那次夜谈后的第二年,老宋就去世了。单位讣告贴出来我才知道的,他生了病,急性胰腺炎,自己吃了止痛药和安眠药在家里睡着,就在夜里去世了。我们单位一起去吊唁他的时候,在他的墓碑上飞来了一只蝉,我猛然想起老宋今年58岁了,又是一个十九年,这是他们第三个重合的生日。我突然大喊老宋变成蝉了,转头对着同行的同事们又喊了一遍老宋变成蝉了。他们说我脑子也不正常了,可能是被老宋传染的。后记来自宋允的几封信亲爱的晓曼,这一年过去了,你在省城现在过得还好吗。我们这的知青都已经安排返城了,我也回成都了,我很想你,也很想见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你现在的近况。等分配了单位,我有时间了一定来看你。另外,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你走之后,我在乡下一直没给你写信,我当时是有点埋怨你的,总觉得你的离开有些狠心。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我只是想你。我们还要努力实现各自的人生目标啊,你现在还在坚持画画吗,我还在坚持写诗,但每次写诗我都会想到你,等我下次写满一千首诗,我一定先寄给你看。你可以给我寄几张你的画看看吗,我无比想念那些你创造的美好。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的,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统统告诉你。希望可以收到你的回信,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我们总归是要见面的。宋允年7月23日我爱的晓曼,我还是在给你写信,或者说我是在给我自己写信。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就过去了十几年了,我们竟然也十几年没见面了,可是我没有一天是忘记你了的,哪怕十几年没见,你的声音和你的样子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希望你没有忘记我这个老朋友和那一段岁月。差点忘了说生日快乐,晓曼,这几天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我老是梦到你,先是梦到我变成一只蝉,再梦到你总是背对着我,起初我是有些难过的,不过后来看到你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也就不难过了。我还想告诉你,我可能晚上不是做梦,是真的变成蝉去找你了,你要是想看到我,就看看窗边,和我说说话。我也会一直看着窗边的,万一你哪天也变成蝉来找我,要是看见我没回头,那你肯定也会很难过。晓曼,我还是很想你。我们已经快四十了,要是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一定认不出我来,但我肯定能一眼认出你,我敢发誓。好了,我刚吃了安眠药,药效上来了,先睡了,下次再给你好好讲讲我变成蝉的故事。宋允年1月27日晓曼,我像是突然老了一样,昨天还念叨着说要和你见面,今天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了。你现在肯定更认不出我,我满脸褶子,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看。但我还是很想见你,不过这辈子应该是没机会了。前两年身体出了点问题,胰腺出了点毛病,不过我一直有吃各种药,不用担心。倒是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呢,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大半了,说实话,我打算等我退休后就来云南,那里一定很适合居住,这样我也可以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安享晚年了。我最近又重读了波德莱尔的《恶之华》,可能真的到了我这个岁数,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幻想的事了,除了和你见面。我还想听你说话,给你念诗,因为你总是能懂我。哦对了,最近老是有蝉飞来我的窗边,一待就是一天。我在想这是晓曼你变的吗,如果是的话,我直接告诉你吧,我过得很好,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不用担心。等下次,我变成蝉,我再来看你。宋允年8月5日(全文完)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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